小海的目光落在老孙腕上的手铐。银色的镣铐虽然冰冷,但并没有锁住生的希望。
活生生的老孙,现在正站在张家村众人的面前,黝黑的面孔上写满了烦躁和愤怒,仿佛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怨恨。
“我今天带老孙来,只为了一件事。”詹台环视了一圈四周,最终还是将目光锁定了脸色泛白的张老板,“我想在大家面前,亲口问老孙一句话。”
“当初你……为什么说什么都不愿意去张家面馆吃饭呢?”
淡淡的一句话,像是响雷震在老孙的头顶,高大的汉子牙关紧咬,如果仔细观察,就会发现他竟然微微地发着抖。
“那场车祸,那场害你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出租车的车祸。当时的你心里明明很清楚,哥哥孙三闹出了人命,正是逃亡的时候。孙三和赵大第一次起的冲突明明已经平息下来,所有人肚子都很饿,去吃一顿饭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。为什么你第一次还能静下性子去劝说,提到张家面馆的时候却像吃了炸药,宁愿再起一次冲突?”
“就连曾经在面馆里挨过打的赵大和钱二都愿意去张家面馆吃饭,你和哥哥孙三也曾去张家面馆吃过。提到张家面馆,你哥哥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,为什么偏偏是你不愿意呢?”
天上落下的雨滴像能洗去一层皮肤似的,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老孙黝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。
“你不愿意说,不要紧。”詹台微微一笑,“我来替你说。”
“因为……同样是去张家面馆吃饭,你哥哥那个时候已经十几岁的少年了,而你当时,却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!”
有人倒抽一口冷气,就连小海也一下子咬住了嘴唇,大气不敢出地听着詹台说话。
所有人现在都知道了,张老板对十几岁的少年不感兴趣,喜欢的恰恰就是几岁的男孩子!
难道说当初还是个孩童的老孙,在跟随父亲和哥哥跑长途路过张家面馆的时候,也曾经遭受过张老板的毒手?
童年时所受的隐秘的伤害,被深深篆刻在一个人的内心。
三十多岁的老孙手上戴着镣铐,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,却依稀让人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无助又瘦弱的孩子。
一顿热乎乎的汤面,热情的老板亲手送上了自家酿的高粱酒,再三推脱不过的父亲一口饮尽,酒足饭饱后,靠在卡车座位上小憩。哥哥留在店里看电视,只有当时的他自己,偷偷溜到了饭店的后面,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石子。
胖乎乎的张老板露出红红的圆脸,笑得和蔼可亲,伸出手来招呼他。
“无聊啦?要不要跟我一起玩个游戏?”
玩什么游戏?他眉毛一皱,转身想走,却看见胖胖的张老板从油腻的围裙之后,掏出了一张十块钱。
“来吧!”张老板笑眯眯地说,“快点过来吧。”
时隔三十年,最应该忘记的屈辱记忆却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,梦魇一般卷土重来。
那些猎奇的、鄙夷的、审视的目光像是灼烧的烙铁,狠狠砸在了老孙的身上。他举目四望,看着一个个隆起的黄土坟包,恨不得下一秒钟后,躺在里面的那个人就是自己。
詹台还在朗声质问着张老板:“……闵家兄弟一死一疯,你以为这次你又走运了?能逃得过了?我告诉你,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世人终有一日必会知道你做过什么,善报恶报远报近报冥冥中注定,报报中是非分明。”
“来,老孙,说吧。”詹台转过身,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孙。
老李也上前一步,小声在老孙的耳边说:“……你不是一直觉得这辈子过得这么痛苦,都是因为这个人吗?现在就是你复仇的时候,说出来吧。”
雨水大滴大滴,浇得老孙双目通红。
他惶惶睁开眼睛,看着底下沉默的张家村村民。他也知道那个人就站在那里,却自始至终没有办法往那个方向看一眼。
仿佛只要看一眼,过往曾经屈辱吞咽过的疼痛,就会再一次将他彻底撕裂。
来时桀骜痞气的老孙,却在事实被剖开放在众人面前的时候,颓然得好像一只斗败的落汤鸡。
他沉默得太久太久了。
小海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。
可就在这个时候,茉莉轻轻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手,朝着老孙的方向走了过去。
詹台眼中露出两分讶异。茉莉的脸上却浮着一层淡淡的微笑,坚定地走着。
除了詹台和小海,没有人能看见她。
她如入无人之境,走到了老孙的面前。
“说出来吧……”她像是清风,拂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耳语。
老孙周身一震,露出迷茫的神色。
“你不用怕,把曾经经受过的伤害,全部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。只有你站出来,才会让这个人渣受到应有的惩罚,不是吗?只有你鼓起勇气说出来,才不会让更多的孩子受到荼毒,不是吗?”她像是清香,掠过隆起的土丘和坟包,掠过万物和四季。
“没有人会怨怪你,没有人会看轻你,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你的错。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。”她温柔的声音,有着能抚平伤痕的奇迹力量,在无数个凄惶的黑夜里安慰过孤单的孩子。
“真的不是......我的错?”老孙喃喃地说,雨水混合了泪珠,从脸庞上缓缓滚下。
“你是受害者,不是加害者。”茉莉轻轻地说,“你忘记了吗?在你伤害其他人之前,我们拦住了你,不是吗?”
天知道,地知道,你知道,我也知道。
那个高大的小伙卜庚鑫,宛如从天而降的神明,拦住了他刺向其他人的尖刃。
现在的他手上清白,没有一滴鲜血。
老孙恍惚低下了头,看着自己黝黑的双手。
天空中飘来一朵茉莉花一样的云彩,一片黑色的阴影落在老孙的手臂,仿佛茉莉举起一片雪白的衣袖,罩住他手腕上银色的镣铐,让这一瞬间的老孙有些恍惚。
“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吧,你有千万个理由去复仇,却只有这一次机会。”她的声音越来越淡,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落在风里。
凄苦半生,所有的心魔根由到底在哪里。
如果要复仇,是不是只有现在,能够给那个禽兽致命一击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