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电台,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还要温柔许多:“……有个听众朋友小的时候很喜欢吃葱油饼干,可是因为是家里最大的孩子,所以可能受到了一些忽视。人都有一种补偿心理,我记得我工作的时候呀,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就去买了小时候想要了很久的漂亮裙子,不知道这位听众朋友,参加工作之后有没有给自己多买一些葱油饼干呢?”
她问出的语气是那样和善,像轻柔的暖风,能抚平人心中隐藏的伤痕。
而她果然,又一次收到了回信。
“这次你猜对啦。我给自己买了很多很多,让我彻底吃到腻的葱油饼干。”他在信里写。
“可是父母的偏心,又不仅仅是葱油饼干一件事,而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,一天比一天更煎熬。”
“我比弟弟大四岁,他上小学的那年,被爸爸妈妈接到城里面去读书了。我已经上四年级了,还没有去过一次城里面。妈妈说,因为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,要照顾妹妹,要照顾奶奶,要替父母分忧……”
“如果有的选择的话,我可不想当家里最大的孩子。”
“那个时候,我就想啊。我一定要好好学习,考上城里面的好初中,这样就可以像弟弟一样,跟爸爸妈妈住在城里面了。”
任茵茵的心软得像一滩水,晚上的电台里再一次提到了他信里的内容。
“……作为孩子,要坦然接受父母的不公平,是很难的。可是最好的改变命运的办法,永远是努力学习。知识和机遇相伴,只有自己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。”
“不知道这位听众朋友,你有没有考上最好的中学呢?”
任茵茵面带微笑,像是怀揣了一个有趣的小秘密,对他隔空喊话。
他们像是摒弃了手机和微信这样现代化的工具,换了一种落后了至少二十年的古老方式交流。
神秘,却格外有趣。
任茵茵的询问,很快收到了回复。
“我考上了。”他在信里写,“可是我没有去。”
“我如果去了,农忙的时候就没办法搭把手干活。何况妹妹和奶奶都在村里,爸妈跟我商量了很久,一直都在劝我去打工。”
任茵茵十分遗憾,在晚上的电台里安慰他:“……人生有舍必有得,不论你现在在做什么,我相信你的未来仍然有无限可能。”
她彻底卸下了防备,说话越来越直白,甚至偶尔会在电台里直接读他的信。
“去打工的第一年,在一家玩具厂里给玩具的外包装打标封口。十几个小时,就重复这同一个动作,无聊得我几乎要疯掉。只要一想到自己未来难道都要这样度过,就很绝望。”
“后来,改变的导火索出现在那年春节。我攒着辛苦半年的积蓄回家,给爸妈包了快一千的红包。那可是将近二十年前……”
“可是我回到家里,却发现我爸妈在想办法张罗我弟弟上中学的事。县里中学要五千块的赞助费,他们连眼睛都不眨就掏了。”
任茵茵心有戚戚,连只是读他的信,都深深感受到了他心里的苦涩。
“同样是孩子,我即使考上了也没有学上,在炎热枯燥的工厂里一天天消耗我的青春。弟弟坐在明亮的教室里,也许将来还会考上大学,人人尊敬。”
“我受不了这件事,这么多年第一次跟父母吵架,狠狠发了一通脾气,大年三十的晚上还摔了门,跑了出去……”
任茵茵的心渐渐揪紧。
一个平凡人的人生,平凡人的苦恼,一点点浮现在她面前。
“其实那天晚上我没跑远,只是在村口麦场的磨盘旁坐着等着。只要我爸,或者我妈出来叫我一声,我就会压下所有的委屈跟他们回去。”
“可是他们没有……只有我奶奶站在门口喊了两声我的名字,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出来过。”
阖家团聚的大年三十,他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,在田埂间飘荡。
从小到大无数次不公,他以为他的心早已铜墙铁壁刀枪不入,可没想到无论被刺伤过多少回,都还是会流血会疼痛。
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。
如果人生没有退路,没有人给他撑腰,那么能为他的人生负责的人,就只有他自己了。
别无其他依靠。
春节结束,他没有再回那家玩具厂。
“我拿着工厂那半年辛苦攒下来的钱,重新找了个职高去上。谢天谢地那几年吃饭还很便宜,食堂一荤一素只要两块钱,虽然不好吃,但幸好顶饱。”
“平时白天上课,晚上去健身房里打工,就这么努力撑了两年,先考上了大专,又赶上专升本,总算是正儿八经地读了大学。”
“你一定会想知道,我爸妈有没有关心过我对不对?”他在信里写,“好啦,这次不卖关子。让我来告诉你。”
一次都没有。
“哦不对,是有一次打过电话来,说我妹妹要艺考,烧钱。问我这几年有没有攒下积蓄的。”
他在信里轻描淡写。
简历上寥寥几行字,又哪里写得出人生背后的付出和艰辛。
但是任茵茵却知道这其中的艰难。
明明是素味蒙面的陌生人,她提到他时除了惋惜和心疼,又多了深深的敬佩。
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”任茵茵继续在电台里灌鸡汤,“可见不论怎么样的境遇,只要自己肯努力,都会有幸福美好在等着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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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音机旁,茉莉趴在桌子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任茵茵的节目。
任茵茵主持的风格就是这样,特别擅长抚慰人心。
仿佛即便听众们遇到了天大的不公,她也总能从悲惨的人生境遇里看到闪光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