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在不远处一个宦官注意到了,趁着其他人不注意,小心退出了殿内,去到另一间宫室,向天子说明了这情况——刘彻也有哭灵,不过是过一会儿去一次。毕竟他是皇帝了,就算不说皇帝的地位让他可以获得一些特权,就算从实际出发,他也做不到一直在那里哭灵。
国事并不会因为太皇太后崩就消失掉,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当然可以推后,但有一些一定要处理的,始终还是得处理。
听小宦官说起陈嫣的情形,刘彻眉头皱了起来。有心想做些什么,但又发现没什么可做的。
现在正是太皇太后大丧期间,哭灵哭个几天几夜并不稀罕!一般来说,每天每个哭灵的贵人也就能喝碗清粥,有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哀戚,会一直水米不进(这是表示自己难过的饭都吃不下、水都喝不了了,和‘披麻戴孝’有差不多的含义,那是表示自己都伤心难过地没心思修饰自己了)。
陈嫣现在这么伤心,刘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,甚至无法让她舒服一些…内外都看着呢,这场丧事要是有人表现不好,立刻就能背上不好的名声!对于陈嫣这样的贵女来说,平常再骄横跋扈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,可要是这种场合出了纰漏,那才是真的大问题!
“多看着一些,若不夜翁主有什么不好,立刻去传侍医。”这种哭灵的场合要进行几天几夜,吃的又很少,甚至没有!对于这些体力极差,身体不好的贵族来说,倒下一两个也没什么稀奇的。
所以侍医们也是一直准备着的,一旦有哪个贵人不好,抬下来了,就得医治。
到了傍晚,有宫人送来了清粥,有人喝了,有人没喝(这才第一天,还有体力,可以强忍着饥饿,表达自己的哀戚)。
对送到自己面前的清粥,陈嫣只是摆了摆手。送粥的宫女原本就是长信殿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,认识陈嫣。想要说一两句劝说的话,但到底怕在今天这个场合惹事,便默默地端着粥,原封不动地回去了。
这个消息当然也被刘彻知道了,当即把一份书简给扔回了书案上:“这傻女子!再没有比她更心眼实的了!”
其实有好些和陈嫣一样水米未进的,但在人的心从来都是偏的!其他人在刘彻那里就是假装,而陈嫣却是实实在在伤心难受。
“韩让,下回让你的人给阿嫣送粥!”刘彻生气归生气,却无法正大光明地做什么。
“是!”韩让连忙应下。
第二日又是一整日地哭灵。
陈嫣从来没有一次像此次一样,跪的那么‘实在’。一般来说跽坐、跪坐地久了,肯定是会腿脚麻痹的,时人也知道这个道理,所以会想办法再跽坐的时候偷懒,而不会实实在在地真一直跪着!
陈嫣就更偷懒了,她除了在外的场合,平常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的,跪坐于她是很少的事情。而这极少数的跪坐,她也是想尽办法降低强度…
然而这次,她就是实实在在跪着,甚至一动不动。
她真的有这么伤心吗?其实不见得。再伤心也不会比几年前刘景驾崩时更伤心了,但即使是那个时候她也从没有想过要伤害自己的身体。
这一次,与其说是伤心,还不如说是一种‘自虐’。
她的身体?那还有什么可在乎的…反正她的人生,她的一切都不由自己支配了,不必珍惜,这大概类似破罐子破摔了。
而且陈嫣对面就是姐姐陈娇,她几乎是一抬头就能看见…每当看到陈娇,陈嫣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愧疚。
陈娇是爱刘彻的,陈嫣对此一清二楚!平常她还和大姐一起骂过‘小妖精’们(虽然陈嫣知道,最大的问题其实在刘彻身上,在这个时代身上,但陈娇是不会在别人面前骂刘彻的,她只会在刘彻跟前闹。自己不会骂刘彻,自然更不会让陈嫣骂了)。
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同仇敌忾啊…现在呢,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,即使这不是自己愿意的…这又算什么?
人在被自己良心折磨的时候,自虐反而会让心里好受一些…就好像自己得到了惩罚一样。
等到第二日,没有喝水进食,甚至昨晚一夜都守在这里的陈嫣已经脸色白的吓人,连一丝红晕都没有了。
有宫人来送清粥,她却还是摆了摆手。身体是饥饿的,想要吃东西,想要休息,但心里的苦彻底压制住了这些,反复喉头有什么东西塞着,根本吃不下食物。
“翁主好歹用一些罢!皇上十分担忧翁主呢!”小宦官心里着急了,赶紧低声劝说道。
小宦官却不知道,正是这一句话刺激到了陈嫣…原本还有可能沾沾唇,现在她是真的碰都不肯碰了——原来、原来刘彻一直派人监视她!
这就是人心了!现在的陈嫣对刘彻只有害怕和防备,所以无论刘彻做什么,她都只能往不好的地方去想。
对于现在的陈嫣来说,刘彻就是最大的刺激源——她几乎就像每一个叛逆期的青少年一样,刘彻越是不想她做什么,她就偏要做什么!她无法真正反抗刘彻的权威,于是在其他事上变本加厉!即使这么做是以伤害自己为前提。
陈嫣假装没听到那小宦官说的话,只一直低着头,也不去接那碗粥。这小宦官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灌陈嫣,心里着急,可在僵持了一会儿,其他人也往这边看的时候,他只能退了出去。
韩让就等在殿外,看到原封不动退回来的粥,脸色一下就垮了:“怎么这等小事都办不好?要你何用!”
“韩常侍…这、这小人也没法子啊,不夜翁主不愿接,小人总不能喂…殿内那么多贵人…”韩让在这些小宦官们面前一惯都是好脾气的样子,所以这个时候小宦官还敢辩解一两句!一般情况下,这种时候都是只管认错的,少有人会去辩解。
辩解又有什么用?就算辩解的有理,最终也不可能免了自己的罚。甚至因为这种‘不听话’的表现惹到上级,可能会加重处罚呢!
韩让这回却没有好脾气了,冷冷地瞥了这小宦官一眼:“这样的话你与陛下去说?”
说完转身就走…虽然没有说恐吓威逼的话,但这种不说比说了还让人害怕,因为根本不清楚有什么等着自己!小宦官打了个寒战,连忙小跑步跟上韩让,跪倒在韩让脚边,哀求道:“韩常侍、韩常侍,可怜可怜小人,指条活路给小人罢!”
韩让却扯了衣摆,根本不理这小宦官。
平常他人是和善,因为他知道那些尖酸刻薄的人大多不会长久,有个好脸色就能多结一些善缘,说不定将来就能用上,何乐而不为呢?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,如今多做一件事就可能引火烧身!
这种时候多说多错,少说少错,他当然就选择明哲保身了。
韩让作为刘彻身边第一近身之人,很清楚现在的天子心情不好,非常不好!嫣翁主的拒绝、太皇太后的突然离世、朝堂上蠢蠢欲动的几股势力、宫廷中的暗潮汹涌…这些东西一起堆了上来,心情能好就怪了!
此时,但凡有一点儿事儿,都足够天子发怒了!天子之怒,不说流血漂橹了,至少要了几个卑贱宫人的小命是再容易不过的。韩让也知道,这个时候能让天子心情转好的人只有一个,那就是嫣翁主!
只要嫣翁主能顺了天子的心,天子遇到再多的事情也不至于如何——说白了,那些勾心斗角、尔虞我诈、波诡云谲,虽然麻烦又讨人厌,比之平常不知闹腾了多少,但依旧没有跑出一个皇帝的日常…
若是天子心情愉悦,这些事情又怎能干扰到?最多就是辛苦一些而已。
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寸!其他女子做梦也想嫁的夫婿,嫣翁主偏偏不想嫁!虽然早知道嫣翁主可能如此,但韩让想到之前嫣翁主在上林苑拒绝天子拒绝的毫不犹豫,还是心中倒抽一口凉气。
他当时真心捏了一把冷汗,不是为陈嫣——他知道,天子不可能对嫣翁主动手,只是天子可以对其他人动手啊!
这样一想,就真的十分可怕了。
天子没有后来爆发出来,大概是遇到了天皇太后的事情…其他事情就都暂且靠后了。
叹了一口气,韩让最终还是去向刘彻禀报这件事去了,这种事瞒是瞒不过的,只能照实说了。其实他是不想成为这个禀报者的,只不过现下这种情况也是躲不过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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