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衍道:“哦?夫人请讲。”
我抿唇笑了笑,瞅着他,含羞带怯:“托虞公子之福,上次妾说起的那恶谶之事,近来妾多加思索,已然释怀。”
虞衍一怔。
我露出情深意切之色,道:“自从虞公子上回亲自登门,告知心意,妾这些日子每每忆起,皆心动不已。妾本以为公子听了那些言语之后,定然退避不及,再也不登门来。不料公子竟无嫌弃之色,仍三番两次示以亲近之意。难得虞公子一片痴心诚意,妾若再将公子拒之门外,岂不成了那无情无义之人?妾思忖之下,以为公子既不在乎那恶谶,妾亦不可为之禁锢,决定明日便答应那媒人,与公子行六礼,成百年之好!”
虞衍:“……”
我眨了眨眼,追问:“虞公子意下如何?”
“这……”虞衍停顿片刻,倏而恢复镇定,“在下甚喜,只是此事关乎终身,还须从长计议。”
我露出失望之色,叹口气,道:“妾知晓,如今虞公为公子择选了陆氏的良配,公子定然也心神向往,看不上妾了……”
虞衍即刻道:“在下对陆氏无意,夫人切不可多想。”
“哦?”我淡笑,“虞公子既对陆氏无意,亦不想与妾成婚,如今却在这人人瞩目之时到妾这陋舍中来,又是为何?”
虞衍的神色有些僵硬,但仍保持自若:“自是因为在下对夫人一片痴心。”
“虞公子,”我长叹一声,不再废话,“虞公子若以为这般便可将陆氏的婚事推了,未免考虑不周。”
虞衍目光凝住。
我欣赏着他那惊疑不定的神色,继续又喝一口茶。自打离开雒阳,我已经许久不曾在什么人脸上见过了。
天下哪有那么多的情种。
尤其是虞衍这样的经商之人。
他能在短短几年内,将虞氏的漕运扩至全郡,绝非头脑容易犯浑的蠢货。虽然我觉得我生得不差,然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。我与虞衍自从认识以来,打过的交道数不完二十个手指头和脚趾头。或许他的确看上了我,但绝不会到宁可得罪陆氏也要娶我的地步。
而他如今竟是这么做了,则说明,他乃是特地这么做给别人看的。
想来,这也是无奈之举。他不想娶陆家的闺秀,又一时找不到别的理由不娶亲,最简便的办法便是说他看上了别人。如此一来,便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人选。海盐的民风虽较别处开明,但虞衍平时能见到的良家女子也着实有限,看来看去,跟他有些往来,年纪相当,又不至于招惹了便要缠上清白官司的妇人,可不就只有我?
先贤有云,寡妇门前是非多,诚不我欺。
至于先前的那媒人,自然也是他要把戏作足。这是毫无风险之事。他只想闹出些风声。虞府定然不会同意这样的婚事,有一万种手段搅黄,那么他大可扮个痴情郎,与家中磨着。陆氏是个极好脸面的门第,如知道他与一个寡妇不清不楚,定然会将这婚事否了。
不想,我一口回绝了。这对虞衍而言乃是失手,故而张郅来搜私盐的那夜,他顺道来与我一番长谈。
当然,我起初并没有把此事往这个方面想,虞衍上回在这雅间中说的那番话颇有些真挚之意,我几乎信了,心中还曾为拒绝他而颇感到遗憾。直到后来,我发现他就算被我说的那恶谶之事吓得不轻之后,也仍然有意地在别人眼中维持暧昧,我便察觉到了此事不简单。
我想,人太聪明就是麻烦,好不容易有个过得去的郎君来追求,我却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做不到,人生总是如此惆怅……
话说回来,对于虞衍这样精明的人来说,一件本该利落了解的事,变得拖泥带水不清不楚,本身便说明有鬼。
本来,我本着讨好地头蛇的心思,并不想当面揭穿,但虞衍如今的作为,已然到了给我惹麻烦的境地,便不可再放任不管。虞府先前之所以不曾来找我麻烦,大约是因为虞善一直在钱唐养病,无暇理会风言风语。而如今,虞衍有了抗婚之举,我想虞府来找我麻烦,定然不会再等。
解铃还须系铃人,我想要自保,当然还须从虞衍入手。
虞衍虽年轻,却不亏是个做大生意的,很快,那脸上的异色便平复了下去。
“在下不明夫人之意。”他不置可否,“夫人不若说说,在下为何不想与陆氏结亲?”
我说:“自是因为生意。虞公觊觎陆氏声势,欲借联姻之机,将漕运生意与陆氏合并,可在虞公子看来,此事无异于将虞氏数辈心血拱手让人,故而对此事极力抗拒。”
虞衍看着我,目光动了动。
我知道我说中了。
陆氏与虞氏一样,也经营漕运,并且还做得不小。如今扬州的漕运之中,最大的产业便是陆氏名下的。虞氏对陆氏的一向颇有攀附之心,不过陆氏那样的高门,也从来不是做赔钱生意的。比如虞善要给虞衍找的那位新妇的父亲陆融,手中掌管这陆氏的漕运,乃是个不利不起早的人。钱唐至外海的漕运兴旺,陆融一向眼红,此番在联姻,便是起了吞并的心思。而虞善岂不知道陆融的心思,他之所以与陆融一拍即合,则是看中了陆氏在官场上的人脉。
陆氏乃是盘踞扬州上百年的豪族,与不少权贵皆有关联。在我比较熟悉的人之中,就有两人在其中。其一,是豫章王后陆氏,其父与陆融是族兄弟;其二,是沈冲的母亲杨氏,她与豫章王后是表姊妹,与陆融的关系亦不算远。上次沈钦到海盐县来,之所以能卖虞善那么大的面子,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很是有关。
这也是我时常觉得无奈的地方。在雒阳,我招惹到的人大多是一等一的高门贵胄,这样的人家,总是有无数人在攀关系,着实躲得辛苦。
“说得不假,夫人果然是聪颖之人。”虞衍看着我,唇角终于弯起,“不过夫人放心好了,在下不过想借夫人一用,必不会让夫人受连累。”
我心中冷笑。这些富贵人家出身的子弟都是一个德行,永远这般天真又自以为是。
“虞公子乃是明白人,不过妾还有一句话想告知公子。”我说。
“何话?”
“这门婚事,公子还是答应了为好。”
虞衍神色有些不豫。
“哦?”他不以为然,“夫人莫非也以为那陆氏是良善之辈?”
我说:“陆氏是不是良善之辈,妾不知晓。妾只知就算公子不答应,钱唐海盐一带的漕运,也迟早是陆氏的。新任大司农陆超,亦出身扬州陆氏,大司农掌漕事,将来会如何,公子应当想得到。”
虞衍的目光倏而冷下。
我叹口气:“这些其实都不要紧,最要紧的还有一事。”
“何事?”虞衍问。
“便是妾那恶谶。”我说,“妾忘了告知公子,就算无嫁娶之事,与妾走得近的未婚男子,也难免受累。尤其是提过亲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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